
漆黑的舞臺上,幾道亮光突然開啟,一架巨大的銀白色天梯展現在觀眾面前,天梯盡頭格外耀眼,那是一扇充滿陽光的門。孤獨的“萍”脫去旗袍,露出延安出發時的裝束,整理好衣襟,拾一朵小花,拖著疲憊的身體,邁著堅毅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那是她心中的理想之門、自由之門、勝利之門……行到中途,“萍”停了下來。在一片大紅底幕的映襯下,她緩緩轉過身來,無數道金光從她身后射向舞臺上空,充滿青春、充滿自信、充滿向往的臉龐露出圣潔而清純的笑容,煥發出絢麗而動人的光彩?!芭椤蓖蝗灰宦晿岉?,舞臺瞬間陷入一片漆黑,美麗而真實的“萍”就這樣永遠定格在觀眾腦海之中……

這是重慶歌舞團以紅巖英烈張露萍為原型改編的紅色舞劇《絕對考驗》最后落幕的情景。演出大廳在短暫的寂靜后,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張露萍是誰?她又是一位怎樣的革命者呢?張露萍本名余家英,1921年出生于四川省崇慶縣(今崇州市),抗戰初期在成都上中學時便接受了進步思想。1937年底經四川黨組織安排以“黎琳”的身份前往革命圣地延安,1938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此時,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正處于最艱難的時刻,但國民黨頑固派卻置民族大義和國共合作大好局面于不顧,公然在1939年1月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上提出“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反動方針。中共中央堅持既團結又斗爭的策略,于同年2月設立了中央社會部,挑選培訓情報偵察干部,開展反摩擦、反滲透、反破壞、反顛覆活動,保護黨的中央和各級組織,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正是在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黎琳”被派回四川開展地下工作,接受中共中央南方局軍事組和葉劍英的領導。1939年11月,年方十八的黎琳“突然”告別了新婚不久的愛人,來到重慶。按照黨組織的安排,化名為“張露萍”,以此前已秘密入黨的軍統局電訊處科員張蔚林妹妹的身份擔任聯絡員,同時任軍統局地下特支書記,領導張蔚林等“牛角沱七人小組”。從此,她與延安的一切身份、一切關系完全斷絕。從1939年底到1940年春,她領導著“七人小組”,多次獲得重要情報并及時轉報中央,消除了敵特潛伏隱患。但也因此引起軍統高層的注意,軍統不斷加大對內部人員的監視、審查力度。1940年4月,特支組織遭到徹底破壞,張露萍、張蔚林等人全部被捕,這就是當時震驚國民黨高層的“軍統電臺案”。張露萍、張蔚林等人在獄中矢口否認自己的黨員身份,對組織機密不吐分毫。無奈之下,軍統只好以“與地下組織有聯系”為由將幾人長期關押,直到抗戰勝利前夕的1945年7月,將他們秘密殺害于貴州息烽。

由于殘酷的隱秘戰線需要和特殊的政治斗爭形勢,張露萍的真實身份高度保密,除葉劍英等少數幾名南方局領導外,很少人知道她的真實情況。就這樣,一直被不明真相的同志誤解、背負罵名的張露萍就如同石沉大海,人間蒸發。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在當年息烽集中營獄友的呼吁和葉劍英、陳云等中央領導人的證實、指示下,張露萍等人的事跡才真相大白。1983年,四川省委追認張露萍等七人為革命烈士,英魂得以告慰。
面臨最大的危險,忍受最深的孤獨,以最不屑的角色示人,以最誠摯的忠心對黨,戰斗在隱蔽戰線最前沿,潛伏在黑暗泥潭最深處,這,就是真實的張露萍,一名義薄云天的孤膽女英雄、一位蕩氣回腸的紅色女特工。

近二十年來,隨著張露萍事跡的廣為流傳,以之為原型創作的電影、電視劇、京劇、話劇、曲藝等多種文藝作品也不斷面世。而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之際,首次以舞劇的形式來演繹這名紅色特工的英勇事跡,足見重慶舞蹈人的擔當與匠心。
舞劇是以舞蹈為主要敘事方式的戲劇。任何一門藝術,既有自身的優勢,必然也存在短板。從優勢而論,舞蹈是一種最原始的藝術形態,是人類共通的藝術,也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大眾化藝術形式,優美、新穎、精準的舞姿能迅速抓住觀眾的眼球,引起強烈的情感共鳴,從而實現藝術表達的傳遞。從短板來講,由于舞蹈重形輕聲,觀眾主要是通過舞者的肢體語言領會其表達意圖,在觀賞作品時難以充分發揮聽覺的感知功能,一旦出現視覺誤差,就會產生盲讀甚至誤讀,增加觀眾對作品的品鑒難度。這也對編導、舞者在肢體語言、舞蹈動作的精準性方面提出嚴峻考驗。

在舞劇《絕對考驗》中,主角“萍”顯然不是張露萍的簡單還原。創作團隊聚焦張露萍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和事業中最精彩的篇章,結合舞劇藝術的內在要求,通過合理的想象,賦予主人公更加豐富的人生內容。比如讓“萍”成為一名年輕母親,正所謂“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多一個母親的身份肩上就多一份責任,使舞臺上的“萍”更加嫵媚、更加柔情,同時也更加剛強、更加堅毅。這樣的角色定位,不但擴展了人性內涵,更能讓觀眾感受到革命者“萍”與丈夫、孩子匆匆離別時的極度痛楚,潛伏時的極度孤獨和入獄后的極度憂傷,更加讓觀眾感受到主人公舍小家為大家、敢于斗爭、敢于犧牲的革命情懷和高貴品質。劇中的“萍”為了潛伏工作的需要,還迫使自己轉變為一名交際花,混跡于燈紅酒綠之際,穿梭于兇神惡煞之間。這一身份的設置,既符合劇情的要求,更能通過人物在自我身份轉換時內心從抵觸、掙扎到最終接受這一過程的藝術表達,使劇中人物更加豐滿、更加可信,同時更能讓觀眾走進角色的內心世界,充分感受革命者的崇高與偉大??傊?,作品中通過“萍”人生中特定時段多身份、多角度的藝術展現,比較完整地塑造了一位年輕女性紅色特工的人物形象,作品在演繹過程中彰顯出思想性。觀眾通過對藝術作品的品鑒,實現了崇尚英雄、敬仰英雄的預期,達到了自我教育、自我凈化的目的,從而使作品的社會價值得以充分實現。
就作品的藝術性而言,個人認為該劇主要體現“簡、精、細”三方面特色。
一是作品結構簡潔。縱觀整部作品,約九十分鐘的演出時段,主要圍繞“萍”離開延安、重慶潛伏、地下斗爭、被捕入獄、獄友誤會、壯烈犧牲等幾個片段展開,按一個主角、一條主線、一個故事、一種順序的結構設計情節、安排人物、編排舞蹈。整個作品結構簡潔、故事單純、人物精干、脈絡清楚、邏輯嚴密,按照時空的變化逐步推進,最大限度地回避了舞劇不善敘事的短板。
二是人物刻畫精巧。作品中除了主角“萍”外,還設置了丈夫“清”、獄友“梅姐”、特務頭目“K長官”和“副官”等角色,每個角色都有相對獨特的表現方式,成為襯托、豐富主角的重要依托。延安生活的青春歡樂,離別時的依依不舍,初入交際圈的內心糾結,對敵斗爭的勇敢機智,入獄后的大義凜然,被誤解時的難言之痛,犧牲時的從容不迫……創作者對“萍”的人物刻畫是在線性的敘述過程中,通過關鍵節點和重要場面不斷累積疊加,最后立體化地呈現出來的。
三是舞蹈語言細膩。該作品充分運用各種舞蹈語言講述故事,表演形式上有獨舞、雙人舞和群舞,表演類型上有民族舞蹈、國標交誼舞、芭蕾舞、現代舞蹈,甚至還加入了一些傳統戲劇元素等。在群舞的運用上,體現延安生活的歡快時,選用充滿地域風情的陜北秧歌和腰鼓,營造了歡快激昂的氛圍;在表現敵特兇險愚笨時,采用的動作僵硬機械、表情陰森、姿態乖張,如木偶舞一般。同樣是雙人舞,在與丈夫孩子離別時,用充滿民族風情的舞蹈,二人時分時合,含情脈脈,依依不舍,表現出無限的愛戀親情;在展現對敵斗爭時,用交誼舞的方式,“萍”與“K長官”雖貌似舞伴,實為對手,面對“K長官”的反復試探、步步緊逼,“萍”機智騰挪、虛與委蛇,沒讓對手占到一點便宜,表達了堅定的斗爭精神;在想象與丈夫重逢時,芭蕾舞姿大開大合的優美表演,充分表現二人被現實隔閡形成誤解而內心又緊緊相依的情感狀態。在周公館門口那場戲也很有看點,街邊茶館中兩桌茶客,一桌是軍統特務,正監視“萍”是否進入周公館,欲爭大功;一桌是我黨的地下安全人員,為地下工作者提供必要的保護。見“萍”向周公館門口走去,雙方都顯得緊張不安,雖然外部表象趨同,但內心想法迥異,直到“萍”若無其事地徑直走過,雙方才露出大相徑庭的表情。這種同一場景的對比化表演設計,極具戲劇性、觀賞性。

作品中隨處可見細節,比如在酒吧偶遇熟人“梅姐”,“萍”伸手堵住對方的嘴的動作。在監獄中被同志誤解,“梅姐”反復讓其說出真相,“萍”欲言又止的表情?!捌肌彪S身攜帶的虎頭帽,在犧牲前脫去旗袍、展露延安時的裝束,最后回眸一笑,等等。這些細節讓人物更加豐滿,使革命者“萍”的形象不但高高地立在了舞臺上,更巍巍地立在了觀眾心目中。
除了上述特色外,作品在舞美設計和背景音樂的選擇方面也多有可圈可點之處。每一次換場都通過不同的道具、背景、燈光及音樂,渲染不同的感官色彩,營造不同的時空氛圍,構成不同的審美意象,鮮明地烘托了創作主旨,有力地推動著劇情的發展。
當然,從更高要求的角度來講,該作品也有值得進一步打磨、改進之處。比如那場興高采烈、熱鬧非凡的“火鍋舞”,如果作為一個獨立的舞蹈作品是非常有創意的,但將它放在國難當頭和白色恐怖籠罩的山城,這種歡快氛圍與地下工作者即將被抓捕的緊張局面顯得很不合拍,讓人產生思維脫節的感覺,甚至有些“斷片兒”。另外,此劇借鑒影視字幕的手法,便于展示劇情,但仍顯不夠。比如唯一貫穿全劇的配角“梅姐”,身份一直令觀眾無法準確理解,很有必要對該角色的情況做簡略交待,以幫助觀眾解讀。
“她選擇犧牲小我,成就大我,這種精神值得我們永續傳承。我所做的只是用舞蹈的方式把她講述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張露萍’這個人,在那個時代眾多英烈中依然發出耀眼光芒的一位普通而又特殊的女英雄?!眲≈小捌肌钡闹餮?、重慶歌舞團青年演員彭小瑜對我這樣說。
沒有英雄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英雄是民族的脊梁,是國家的砥柱,是時代的楷模,他們來自大眾又召引大眾。謳歌英雄、贊美英雄、致敬英雄,既是時代向文藝工作者提出的要求,更是文藝工作者應當履行的時代責任。
作者:衛洪,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評協會員、理事,重慶市文聯文藝工作部主任,重慶市評協原副主席兼秘書長
舞臺劇照由重慶歌舞團提供